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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世佑:一江水墨续家传

本文系2021年12月11日作者在武汉大学“中国文化史研究再出发暨《冯天瑜文存》学术研讨会”的线上发言。

冯天瑜先生

尊敬的冯先生,各位学者:

刚才好不容易登上来,网络的效果不佳,我听到的声音断断续续。冯先生演讲时,虽然有画面,也有声音,但不清晰。嘉宾的发言中,我能听清马敏教授的发言,其他发言人的声音不太连贯和清楚,非常遗憾。

我个人阅读冯先生的论著,是从他研究武昌起义的文章开始。他与贺觉非先生合作,着重武昌首义当事人的历史记忆,上溯抱冰堂的主人张之洞,把地方史的研究提升为全国性的学问。后来才发现,这还只是冯先生的“副业”,他的主业是时空范围很广的中国文化史。他一个人做的是好几个人的学问。如果把几个人的学问相加,未必能做得他那么好,他不仅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几乎一气呵成。

因为线上听不清很多学者的发言,不知道会不会重复。我对冯天瑜先生有四点印象,也是我作为后学,最敬佩冯先生的四个方面:

第一是他的童子功。冯先生既聪慧,又勤勉,这应该是学界公认的。我想补充的是,他的父亲永轩公还是清华国学院梁任公、王国维的第一期弟子,这份家学渊源让他从小养成读书的乐趣,就在湖北省图书馆,守在母亲身边看书,再加父亲的引导。我们这一代恐怕难以望其项背,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是靠背诵毛主席语录,才完成了小学和中学学业;高考制度恢复后,偏偏录到历史专业,完全是历史的误会。冯先生的童子功在他那一辈可能也难多见。

第二是科学思维。我记得冯先生的大学念的是理科生物系,后来教的是文科历史系。他秉持科学的态度与方法,研究人文学科,从概念与逻辑入手,把历史学变成新的实学,言必有据,并不限于乾嘉学派。还有,他的童子功把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进,加上开放的心态,广博的视野,随时吸收新的方法,精研文化史,举重若轻。只要不是神化李约瑟,我们不妨找机会听听冯先生谈谈中国的科学技术史,顺便说说他的父母和冯家几兄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三是现实关怀。现实关怀既离不开读书人的修齐治平,关注天下苍生的人文情怀,也同史学与政治的黏连性有关。关注现实,应该有助于提升历史的洞察力,至于政治家一般也喜欢让历史为政治服务,这是两回事。冯先生既关心政治,又不为政治所左右,不是跟风,他清醒得很,因为他真的淡泊名利。每个时代都说淡泊名利的人比较多,但要做得像冯先生那样淡泊,恐怕不太容易。我估计他是常在长江边上走,也不会打湿脚,更不会沾泥的高人,他对政治有“轻功”。还有,最近两年,他一边在医院与病魔斗力气,一边关注现实的变幻,彰显珞珈山的高度与社会责任感。当下的网络舆论对教授、学者群体有一个时髦的讥讽,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恐怕与冯先生无关。

第四个印象是冯先生的为人特别谦和,常温如玉。他既是大学者,又是质朴随和的前辈,可亲可敬,不一定可畏。在武汉,我有两位感到很亲近的史学前辈,冯先生和今年5月走了的章开沅先生。二位前辈都很关怀后学,多次赠书还寄书。

冯先生还有别的才艺,比如素描。好像韩东育教授和李宗桂教授也谈到冯先生给他俩素描的经历,我有幸也获得过类似的待遇。那是十年前,在武昌东湖宾馆,在辛亥百年国际论坛的闭幕式上,我奉大会的安排发言,冯先生坐在主席台的左侧。我的发言一结束,准备下台,冯先生为我的素描作品就完成了,起身递给我。

五年前的冬季我到武汉,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看望冯先生,我知道他的健康不佳。是马敏兄告诉我,冯先生刚刚做完第二次手术,这个时候不好见他。但冯先生在动手术之前,就帮我联系好了武大档案馆馆长涂上飙教授,委托涂馆长为我的资料查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冯先生的面子很大,涂馆长爱屋及乌,而且很专业,有求必应。回到同济之后,我对主管学校档案馆的副校长说:我只需要获得武大档案馆涂馆长给我的那种待遇,那就不亚于访问斯坦福大学胡佛档案馆、图书馆以及伯克利、哥大等校图书馆的待遇。饮水思源,还得感谢冯先生的引荐,我和涂馆长也成了很好的师友。

冯先生的道德文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可以一边学习,一边酌情介绍,推荐书目,扩大读者。在同近代史、法律史有关的课程和某些讲座里,我就习惯于推荐他的《“封建”考论》。最近在同济四个本科班的公选课程,发动学生讨论近代八个人物,其中有张之洞,我也提示同济学子,不妨适当参考冯先生与何晓明教授的合著《张之洞评传》。

此时此刻,我有三点期待:

第一点期待,期待学术环境更加宽松、宽容和鼓励学者的独立思考。只要不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就不妨予以充分的尊重,特别是在学术同行之间。记得在十四年前,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就“封建”的概念问题举行小型研讨会,某些发言的基调与神态至今历历在目。此会以古代史的学者为主,研究古代史的前辈到了不少。近代史领域的研究者除了一位前辈,还有近代史所的黄敏兰研究员和我到场。我和黄敏兰都有点纳闷:这个座谈会怎么就像是针对冯先生的新著《“封建”考论》,一个冯先生缺席的批判会?有的学者说:如果“封建”这个词都有问题,我们的研究岂不是白干了?还有的说,如果“封建”的概念不能成立,“半封建”也会有问题,我们的饭碗岂不都有问题了?黄敏兰的发言很直接,她慷慨激昂地以学者个人的“饭碗”与学者的学术使命,以及学术的尊严问题来回应。我在发言中请教在座各位:“封建”、“半封建”等似是而非的概念问题还是比较重要,可能不宜“集体无意识”地重复下去,甚至还在当作许多推论的前提,需要借助于真实可信的资料,从论据与论点两个维度重新思考。当时我就想起巴金《随想录》里的那句话:有些人自己不独立思考,还不允许别人独立思考,我只是不好明说。

第二点期待,期待更多的学者能像冯先生那样,兼顾现实关怀与大众情怀。纵观上下两千年,我们都很敬慕各行各业的风骨,但往往只有说真话,才能体现这样的风骨。学者的风骨应该不是缺点,而是稀缺的优点。萧伯纳说:只有对害怕危险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总是危险的。我们虽然很难“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但也不妨学学冯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姿势,回报劳苦大众,心系家国的长治久安。

第三点期待,也是我的祝愿,谨祝久经医术考验的冯先生健康长寿,赶超一百一十二岁的顽童周有光先生。

谢谢各位。

【作者题识:线上发言结束后,接到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总编室老主任钱坤编审留言,方知钱君于此会开幕式之后,忙于返校办事,友情静候敝人的发言。钱君先是进不了腾讯会议,待与工作人员联系妥当,敝人正谈冯先生的“童子功”。钱君说,中间还有两三分钟在现场与线上都听不到声音,“……这一段恰恰没有声音。……从我知道的来看,视频和音频都不会完整。遗憾!”有鉴于此,世佑为稍示参会交流之本分与求教之忱恂,即于当晚搁下他事,一边与钱君叙谈冯先生,一边趁热打铁,掀开余温犹在的线上记忆,详禀武昌连线之所言。“……我知道郭兄时间宝贵,今天晚上就耽误郭兄几个小时,真的很奢侈了。”素来谦逊有加的钱君乃冯天瑜先生视同硕博弟子的湖北大学历史系少数本科毕业生之一,也是为华中科大老校长杨叔子院士主编的《中国大学人文启思录》多卷本之出版献力颇多的作嫁者,还是敝人几回走进华中科大人文大讲堂时每场必陪之故友。其谦谦君子之风,实接冯门之气韵也。世佑自量既不曾为庆贺冯公八十华诞之纪念文集赶出一稿,且因眼下授课任务在身,神州各埠防疫声紧,被迫中断溯江亲炙之行,愧憾已夥矣。然向尊师重友之钱坤先生禀报线上之谬谈,实乃此讲成稿的动力之源,故记之,亦感恩。谨谢钱君,亦谢冯门。】

附录:

西江月

谨贺《冯天瑜文存》学术论坛玉成入史

郭世佑

武昌“中国文化史研究再出发暨《冯天瑜文存》学术研讨会”在即,本当克服困难,西行受教,且拜十秋未见之冯公。不意沪上近期防疫颇紧,离埠准假遽添不便,尤本学期承担四个本科班之公选课,路途若与感染者同行,入校授课辄势必受阻,补课尤难,甚憾。楚望在西,珞珈不远。谨填西江月,一抒贺意,且吐怀思。12月6日晚于沪上桂庐

元典新源封建

南皮首义文丛

清华学脉有传功

千里江流不冻

生物终归文物

老冯确逊小冯

己年戎运即敲虹

民脂疴身问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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